上海決策咨詢委員會委員、同濟大學特聘教授諸大建深耕“循環(huán)經濟”研究20余年。作為將“循環(huán)經濟”理念引入國內的第一批人,在他的心中,要實現上海的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,必須走循環(huán)經濟道路,而上海要走上循環(huán)經濟道路,“垃圾革命”是必過的一關。他說,“在處理生活垃圾這件事上,上海已無退路?!?p> 今年7月1日起,上海將步入生活垃圾強制分類的新時代。已無退路的上海,如何打好“垃圾革命”這場硬仗?《解放周一》專訪了諸大建教授。
東京是最值得上海對標的城市
解放周一:在當下的上海,生活垃圾強制分類正逐步鋪開。面對這場全市動員的“新生活運動”,市民們有期盼更有忐忑。而您卻堅定地認為,在處理生活垃圾這件事上,上海已無退路。
諸大建:是的。城市就跟人一樣,不僅要“吃”好、“穿”好,“新陳代謝”也要好。垃圾是城市代謝的產物,一旦代謝不佳,城市就會不堪重負、運轉困難,品質生活無從說起。
據測算,上海目前每人每天產生的垃圾已超過1公斤,整座城市每天產生的垃圾總量超過2.6萬噸,正在逼近生活垃圾處置能力的極限。若不想在將來陷入被動,必須現在就采取主動、有效的措施。
按照政府有關部門公布的數據估計,上海目前生活垃圾焚燒占比約40%,填埋處理約40%,循環(huán)利用的比例小于20%。而倫敦與此對應的三個比重分別為40%、30%、近30%,東京大約是75%、3%、20%。
解放周一:說到要成為有世界影響力的國際大都市,上海過往大都是以紐約、倫敦、東京、巴黎為對標城市進行討論與學習。但這一次,您特別強調,在對垃圾革命經驗的學習與借鑒上,東京是最值得上海對標的城市。
諸大建:沒錯。無論東京還是上海,都是人多地少的亞洲城市。因為地少,我們跟歐美遇到的垃圾問題就很不一樣,無法選擇以填埋為主的垃圾處理方式。也正是因為人多地少,東京一開始選定的戰(zhàn)略,就是從以填埋為主走向以焚燒為主。這和上海目前擇定的階段大方向也很像。而且,在城市的人口和空間布局上,東京也與上海接近。在空間上,東京的規(guī)模與上海中心城區(qū)的規(guī)模相仿。東京的垃圾問題主要集中在東京都23區(qū),上海的垃圾問題也主要集中在中心城區(qū)。
此外,上海與東京在市民生活習慣和城市管理結構上也很相像。由于兩座城市產生的垃圾品種相似,相近的飲食習慣都導致了廚余垃圾水分較多、較難采取直接焚燒的處置辦法,于是,紛紛在選定“回收利用率更高、填埋比重最低”的大目標后,走上垃圾分類、源頭減量的必經道路。
東京垃圾問題的三次變革
解放周一:東京為了解決垃圾問題,走過了怎樣的歷程?
諸大建:東京解決垃圾問題的歷程,大致可以分為四個階段、三次變革。
最初的東京垃圾滿地、臭氣沖天,焚燒的想法產生于上世紀60年代,但在整個70年代,東京處理垃圾的方式仍然是以填埋為主。
當時,東京都23區(qū)的垃圾主要靠江東夢之島的填埋場處理,后來受到了江東人的抵制。東京都想在杉并區(qū)、多摩等地建垃圾焚燒場的想法也受到當地人的抵制。由于當地人在垃圾車經過的道路上挖坑打樁,東京都政府轉而決定由各地自己建設小規(guī)模的焚燒廠,解決自己的垃圾問題。此間,東京都也曾將垃圾運到北海道、四國、九州等地,均先后受到過抵制。這是第一階段。
上世紀80年代,東京開始用焚燒替代填埋。1990年前后,焚燒成為東京垃圾末端處理的主導方式。這是第二階段。
由于到郊區(qū)或外地處理垃圾受到抵制,東京決定在市中心建設焚燒場,甚至在市政府旁邊選址,“在夾縫里造焚燒廠”的說法就是這么來的。幸運的是,這樣做倒逼了防污染技術的進化。東京引進德國和瑞士技術并進行日本式改造,所建造的垃圾焚燒廠像博物館一般莊重,一改往日的公眾形象,慢慢贏得了市民的認可。
上世紀90年代,日本人在吃盡垃圾苦頭之后,想到了垃圾是自己的問題,開始強調從源頭上減少垃圾的處理量。東京垃圾革命由此進入第三階段。
1990年,日本政府把垃圾問題作為中心問題提了出來,這回的重點正是減少垃圾處理量。東京開始加強堆肥并對垃圾進行資源化管理,試圖減少垃圾總處理量。終于在2000年,東京的垃圾回收利用率達到了20%、焚燒超過了70%、填埋不斷逼近最小比例,實現了人均垃圾從大于1公斤到小于1公斤的變革。
2000年前后,日本啟動循環(huán)型社會建設,提出針對垃圾問題的循環(huán)型社會基本法,強調通過3R原則(即減量化、再利用、再循環(huán))減少垃圾的產生。循環(huán)型社會的概念覆蓋了從末端處理到消費、生產的全過程,以大幅度消滅廢棄物為終極目標。東京垃圾革命就此進入新階段。
上海有三大后發(fā)優(yōu)勢
解放周一:該如何看待我們和東京之間的差距,找到最適合我們的道路呢?
諸大建:如果將上海與東京進行對照,會發(fā)現兩個落差。這兩個落差決定了,上海接下來可能得通過“兩步走”來縮短差距。說得形象一點,就是先站住、再站高;先解決我們垃圾處理上的“及格線”問題,再努力去達到與國際大都市地位相稱的“先進水平”。
上海在垃圾處理上和東京之間的落差到底是什么呢?1990年前后,東京已經變成焚燒和分類收集為主。那我們現在到了2019年,仍然是混合堆放。我們這次垃圾革命得先解決分類收集的問題,不能分類的仍舊只能以填埋為主。只有分類收集成功了,才有后面的焚燒為主和資源循環(huán)再利用。這是第一個落差。
第二個落差就更大一點了。剛才講的落差,是垃圾已經產生了,怎么把它處理好。接下來要面對的問題是,垃圾能不能少產生一點。
到了這一步,就不光光是環(huán)衛(wèi)局的事情了,是整個社會的事情,必須從生產生活方方面面去努力。而且,東京人均垃圾產生量在1990年達到歷史最高峰值,之后就不斷減少,上海目前的垃圾量還在往上走。換句話說,假設我們能夠如計劃中設定的那樣,在2020年前后實現垃圾分類和焚燒為主的目標,那么,下一步的目標才是降低人均垃圾產生量。這個目標是不是馬上能夠實現?恐怕至少要花上10年左右的時間。當然,這兩個落差是我們的發(fā)展階段導致的,我們不能因此妄自菲薄。伴隨著時代的進步,我們完全可以奮起直追,縮短趕上東京的時間。
如今,上海在垃圾革命上的頂層設計已經到位,相應的立法和措施也已經陸續(xù)出臺。上海向垃圾發(fā)起總攻的時候到了!接下來,上海有兩步可以走。
第一步,先解決末端垃圾處理問題,把垃圾分類收集做到位,實現從填埋為主到焚燒為主的轉變。
第二步,到2020年,基本實現原生垃圾零填埋的目標。
這個目標,上海還是提得比較高的。
解放周一:您對上海在未來十余年間實現跨越式發(fā)展充滿了信心。
諸大建:回頭去看東京在2000年以前走過的路,我們的信心可以來自“后發(fā)優(yōu)勢”。
上海的第一個后發(fā)優(yōu)勢是“綜合”。上?,F在的工作重點是以焚燒為主替代填埋為主。但畢竟焚燒也不是好辦法,依然會有大氣污染產生。為此,我們需要配合堆肥、回收利用等做法多管齊下。
第二個后發(fā)優(yōu)勢是“倒逼”。原來我們是垃圾產出多少就處理多少,后面的流程完全服務于前面的流程,完全放任垃圾產生,并不斷進行填埋場和焚燒爐的擴能。什么是倒逼呢?倒逼就是通過框定填埋量和焚燒量的“天花板”,倒過來逼著垃圾的產生量和處理量必須削減。上海的垃圾產生量和處理量不能再毫無限制地擴張了。
第三個后發(fā)優(yōu)勢是更高技術水平的垃圾處理設施。上海雖然后起了,但可以用最先進的技術來支撐我們改變現狀的決心。我相信,如果我們能夠充分利用上述三點優(yōu)勢,我們的“戰(zhàn)役”是可以在較高水準上打響、站穩(wěn)的。
垃圾革命的最高前景是建設循環(huán)型社會
解放周一:可不可以這樣理解,垃圾分類收集成功只是“垃圾革命”的第一步,只有當全社會都主動地從源頭上減少垃圾產生,才算解決了最根本的問題?
諸大建:沒錯。從本質上來講,世界第四次工業(yè)革命的最高目標就是垃圾革命。所謂綠色經濟、綠色創(chuàng)新,無外乎對無廢技術和產品的倡導,對資源再循環(huán)、再制造、再利用的強調。垃圾減量才是真正高水平的戰(zhàn)略。所以,在我看來,上海垃圾革命最重要的戰(zhàn)略任務,應該是實現垃圾總量和人均垃圾量的雙降。
這一點說說容易,難的是全社會從生產模式到消費模式全方位做出改變;不僅制造出來的產品要從粗大笨重轉向輕小薄靈,盡可能減少包裝和物流環(huán)節(jié)的物料耗費,消費模式也要從一次性向耐用性轉變,變個人擁有為大家共享。在此過程中,物質的生產和消耗都可以減少,人們能從中獲得的服務和滿意度不該減少。對上海來說,垃圾革命的最高前景就是建設循環(huán)型社會。
日本從2000年前后開始的循環(huán)經濟建設,用了三個指標來控制城市發(fā)展。第一,無害化處理量要減少,填埋、焚燒都要減少,以“無廢城市”為最高目標。
第二,物質利用的循環(huán)比例要提高。小到堆肥、一次性包裝的循環(huán)、物品的反復使用,大到整個城市循環(huán)再利用物資占資源總投入的比重,循環(huán)率越高,整個城市的循環(huán)性就越好。
第三個指標是城市資源的凈投入能否減少。
如果說,“經濟密度”揭示的還只是土地和GDP之間的數量關系,那么,我認為可以有一個“經濟的垃圾密度”,來揭示一座城市單位GDP的垃圾產出。誰在單位GDP的實現過程中產出更少的垃圾,誰的經濟效率就更高、更綠色。如果上海垃圾革命可以有一個更高目標的話,我想,應該是從一座高收入、高垃圾的城市,進入高收入、低垃圾的新階段。
解放周一:東京能走到今天,整個社會發(fā)自內心地想要去改變現狀的愿望,以及那種從上到下的動員能力讓人印象深刻。在這一點上,我們是不是也要找找差距,想想縮短差距的辦法?
諸大建:這一點肯定也是很重要的,但羅馬不是在一天之內建成的!
說到底,垃圾處理最關鍵的環(huán)節(jié)是“出門100米”,垃圾問題首先是一個社區(qū)衛(wèi)生問題。上世紀70年代,東京人還在為了垃圾問題爭來爭去,為何到了80年代,就能在垃圾分類收集上大有進展?因為如前文所述,東京老百姓在吃盡了垃圾的苦頭后終于認識到,垃圾問題終究是自己的問題——如果不分類,垃圾就沒辦法清運,整個小區(qū)從環(huán)境狀況、居民生活滿意度,到對外的口碑、房價,都會受到影響。而如果小區(qū)內重視這一問題、愿意做出正向改變的居民越來越多,在整個人群中所占的比例不斷擴大,這個問題的解決就會出現轉機。說到底,每一位市民都是垃圾的生產者和管理者,當自覺的人超過50%,革命就有了轉向勝利的希望。
當然,垃圾問題不能等到大家都有所覺悟了,才去推動相關變化的產生,必須在當下立即采取剛性手段才行,對于違法者,不能給予任何可以討價還價的余地。在這個推動變化發(fā)生的過程中,胡蘿卜和大棒都非常重要;必要時,經濟手段和行政手段應該多管齊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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